在近三百年的大唐帝国时光隧道中穿行,我们发现,身处开放包容的时代,唐人的精神信仰与思想潮流也是复杂而多元的。儒家的经世致用,道家的清静无为,佛家的万法皆空,在唐人身上,可以并行不悖,甚至水乳交融,他们或"援佛入儒",或"援道入佛",总是能在三者间找到可以契合的交叉点,可以互补的分割线,正因如此,在大唐三百年光阴中,尽管儒释道三教的尊崇排序始终在变化,但唐人的精神之乡却从来都是香火不绝。当然,好勇争胜刚健奋强的唐人又怎么会止于崇尚儒释道三家,由墨家精神演化而来的任侠精神,同样是唐人精神之乡里一道蔚为壮观的风景。
唐人对任侠精神的理解,既有对先秦游侠的追慕,又有对两汉游侠的向往,既在汉魏六朝游侠的身上缅想飘逸与逍遥,又在隋末游侠的豪气中寻求转型与异变的可能,正因如此,才让本该在社会大动荡时代才会澎湃蒸腾的尚侠之风,在唐代近三百年的历史时空中,始终不曾黯淡,不曾缺席,在初唐和盛唐,这股任侠之风与贞观之治、开元之治一起,和谐地共同构筑起盛世的样貌,而进入"安史之乱"后的中晚唐,唐人的任侠之风更是炽烈如初,和儒释道一起,将墨侠的思潮卷入时代的风雷。
先来看看初唐的肇建者们是如何充满任侠之气吧。作为从隋末乱世烽烟中一路南征北战的大唐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起家之初就在以自己的任侠精神延揽四方英雄豪侠,以期增大自己在问鼎皇座进程中的筹码,他曾命其长子李建成"于河东潜给英俊",又让次子李世民"于晋阳密招豪友",而他的这两个儿子也确实不负乃父所命,都"倾财赈施,卑身下士,逮乎鬻僧博徒,监门厮养,一技可称,一艺可取,与之抗礼,未尝云倦,故得士庶之心,无不至者。"正因如此,当"少落拓,交通游侠,不事生产"的刘弘基打马投奔,李渊引为股肱之士;而对"矫捷有勇力,任侠闻于关中"的柴绍,李渊同样极为器重,将自己的女儿平阳公主嫁给了他;至于"少便弓马,重气任侠"的丘和,李渊更是视若羽翼,"为之兴,引入卧内,语及平生,甚欢"。可以说,没有这些隋末游侠的加入,唐军南征北战的兵锋必定缺失锐利,而没有李渊对四方豪俊的热情延揽,李唐王朝在诸侯纷争的乱世也不会迎来一统天下的黎明。
如果说李渊的招贤纳士是为打下李唐江山做准备,那么,本身就具"卿相之侠"特质的秦王李世民则从其弓马沙场的那一天起,就在积蓄着夺嫡争位的力量。在一路征伐的过程中,李世民不仅自己左冲右突,一骑绝尘,同时也像平原君、信陵君一样,赢得了一大批侠客义士的心,《新唐书》载,"太宗为人,聪明英武有大志,而能屈节下士。时天下已乱,盗贼起,知隋必亡,乃推财养士,结纳豪杰。长孙顺德、刘弘基等皆因事亡命,匿之。又与晋阳令刘文静尤善。文静坐李密事系狱,太宗夜就狱中见之,与图大事。"如果说,这些如当年战国四君子府中门客一样走到秦王麾下的隋末游侠,在统一战争中的出色表现提升了李世民的威望,那么,及其发动玄武门事变,他们中的许多人更是赴死襄助,最终为李世民称孤道寡赢得了地利与天时。
与大唐皇帝们的任侠之风相应和的,是公卿将佐们的游侠情结。历数唐代官吏,很多人身上都具备了任侠的特质:文官之中,张说"敦气节,重然诺",姚崇"少倜傥,尚气节",张巡则"有能名,重义尚气节"。武将之中,更是英气满满,侠气纵横,武周朝的郭元振,为人"任侠使气,拔去小节",深得武则天赏识,被任命为右武卫铠曹参军,此后,郭元振又进献离间计,使得吐蕃发生内乱,并在治理凉州、都护安西时深得军民爱戴;玄宗朝的哥舒翰,同样是一位重诺轻死的任侠之士,史载其少年时常常"纵蒲酒长安市,年四十余,遭父丧,不归",而及至担任河西节度使封河西郡王,他的任侠精神更是体现在对下属及豪杰之士的仗义疏财上,正是因为他的这身侠气,身边才聚拢了一批死士,在数次征战中屡立边功……回望这些唐王朝宰相重臣封疆大吏的人生轨迹,我们发现,正是少年时代的那份侠骨豪情形成了他们性格中的豪荡之气,进而成就了他们日后在唐史中的位置。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王维《少年行》
王维的《少年行》,一共写了四首,此为其中之一。如果王公贵胄们的崇侠多源自他们的少年时代,那么在盛世长安,这些王公贵胄的公子们则将其父辈的任侠精神演绎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当中,很多人都轻财好施又勇决使气,喜结豪杰又逞强斗狠,由于承袭祖上门荫,他们一般都能充任京师"三卫",成为皇家的禁军侍从,正因如此,他们需要通过自己的任侠之举引起皇帝的关注,像出身豪门的诗人韦应物早年就曾在玄宗朝任三卫郎,"交结豪侠,务于速进",而身为权贵严挺之之子,严武也是"少时仗气任侠",八岁时曾锤杀父妾,其父不仅不恼,反而大声赞道:"真严挺之子!"
当然,这些唐朝游侠儿的任侠也会带上官宦子弟的劣迹。他们会纵酒豪饮,醉卧长安,《开元天宝遗事》载,"长安侠少,每至春时,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络,并辔于花树之下往来,使仆从执酒皿而随之,遇好囿即驻马而饮",其声势可想而之;他们会冶游狎妓,长安著名的"红灯区"平康坊是他们呼朋引伴的常去之地,时人因他们的经常光顾而将平康坊称为"风流渊薮";他们更是聚众博猎,斗鸡走狗,"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是他们眼中潇洒的标准,"东郊斗鸡罢,南陂射雉归"是他们心中应有的游侠样貌……而你也许不会想到,同样是这群招摇过市的轻薄少年,也是出征边塞的主力,在一望无际的瀚海戈壁,他们和边塞游侠儿们一起,冲锋陷阵,慨然赴死,重诺轻命,"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麒麟殿前拜天子,走马为君西击胡。"当他们最终在边塞的烽烟中博取功名,荣归长安,他们心中的任侠目标已然实现。
中唐李德裕在其《豪侠论》中曾云:"夫侠者,盖非常之人也,虽以然诺许人,必以气节为本。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如果说皇室贵胄们的任侠之风还带有着强烈的政治目的,而一些长安游侠的所谓"侠行"也为时人所鄙,那么,真正活跃于大唐民间的底层侠,则是真正的游侠,他们轻生重义,快意恩仇,"喑呜则弯弓,睚眦则挺剑",行走于江湖,俨然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墨侠"。如初唐诗人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瑰玮倜傥,年二十,以豪侠闻,属乡人阻饥,一朝散万钟之粟而不求报";又如代宗朝吐蕃兵陷京师,长安城内众游侠纷纷出手,他们联合官兵,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最终击溃吐蕃,收复京城;再如宪宗朝民间侠客胡证,更是不顾自身安危,奋然而出,将时任宰相裴度救于群氓之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女侠的仗剑江湖,他们和男侠们一样,崇侠尚武,重义轻死,初唐魏衡妻王氏、邹保英妻奚氏、古玄应妻高氏、盛唐侯四娘、中唐董昌龄母杨氏、杨烈妇、晚唐窦烈女等,或是惩恶除奸,拔刀相助,或是在异族入侵时奋力搏杀,英勇赴死,将唐代女性的刚烈与侠气渲染得酣畅淋漓。
这些民间游侠在官方正史中当然会藉藉无名,但正是他们,让唐人的精神之乡变得更加丰沛而充盈!"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是的,任侠精神就是大唐帝国子民身上的鲜亮标签,当后世的人们摸触这段历史,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说一声,看,这就是侠气纵横的唐人,这就是侠风激荡的唐代社会!